(僅為示意圖)
1.順天
深秋的太陽像熬透的糖稀,照在狹窄的水泥下水道裏,反射出亮晶晶的水光。一輛蒙著灰塵的小轎車正嘟嘟地冒著尾氣,窗口探出一個發福的中年人的臉,略有些不耐煩地催促:「爹,你快點!」
張順天連連答應,咧嘴笑著,拖著一瘸一拐的左腳鑽進了車肚子。
一陣轟鳴,車子馱著張順天揚長而去,留下一陣趁機飛起來的塵土和路邊擇菜的胖嬸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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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嘁——」胖嬸牙縫裡擠出一個字,又細又長。胖手出乎意料地敏捷揮舞著,彷彿那揚起的塵土帶著致命的瘟疫。
不知道身邊的誰說了一句:「嘖嘖,瞅人家!到省城享福去咯!」
胖嬸聞言嘴一歪,冷眼笑著說:「走得好!去禍害省城的人總比禍害咱們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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」說罷揣起沒有擇完的菜就要走。
「你這是啥意思?」
「啥意思?哼,他張順天這輩子怕是沒少幹缺德事。」
「咋會?張先生是十裏八村出名的風水師,幹缺德事他自己還怕遭天譴哩!」
胖嬸聞言回過頭來,胖的像是睜不開的眼睛閃著莫名的亮光,她輕蔑一笑:「你知道什麼?我親眼看見……」
流言如同秋天淩冽的風,幾乎是一瞬間就到達每一棵樹上,枯葉如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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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蘭就是那隻枯葉蝶,她蒼白的、清麗的臉,似乎馬上要在秋風中起舞,然後下一瞬被狠狠地拍打在泥土裡。
難道我爹的死真的和他家有關?她在泥土裡掙紮、反抗,但仍然被流言的漩渦緊緊糾纏,不得善終。直到黝黑的鐵鍋冒出灼烈的糊味,她才猛然回過神,手忙腳亂地關了火,猛烈地搖頭:怎麼可能?鬼神之說都是子虛烏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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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釋然了一瞬間,似乎脫離了某種惡魔,但僅僅是一瞬間,接著臉上又被巨大的痛苦籠罩,彷彿得了絕症的病人,隨時會發出疼痛難忍的呻吟。她在想:但要是,我是說要是,真的是這樣,我該怎麼辦?
張蘭慘淡著臉,映著破敗的窗欞,顯得格外蒼白。她今年剛剛22歲,但短短的二十多年光陰卻常常成為村頭巷尾的談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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閑來無事的姑婆無非是唏噓她如何如何悲慘,如何如何命苦,末了同情地嘆一口氣,繼續手中的活計。
是,確實很悲慘。十三歲父母離異,十六歲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奪走了相依為命的爺爺奶奶,就在一個月前,他癱瘓在床的父親,受盡病痛百般淩辱之後也終於撒手而去。要不是遠門的堂伯幫襯,恐怕她早就流落街頭了。
若真是有鬼神,那必然是閉目塞聽。若沒有鬼神,又何以有了所謂的元兇——桃木橛?
2.秋雨
黑魆魆的晚上,兩個人影正貼著院牆賣力地挖著什麼。鋤頭砸進地裏的聲音悶悶的,像……像夏天大雨前的悶雷。挖了一會兒兩人停下來了,其中一個人指指旁邊,另一個人說了什麼,接著吐了一口唾沫更賣力地舉起鋤頭……
「真的假的?」有人瞪大了眼睛問,手裡的土豆都忘了削。
胖嬸眼一橫,啐了一口罵道:「你要是不相信就乾脆別聽!我可是實打實地看到他倆挖出四個桃木橛子!就在那四個院牆角!」
思量了一下,她又接著說:「要不然,大半夜的,他徐文斌還能在牆角挖什麼寶貝不成?」她的聲音和她的臉一樣油膩,臉色諱莫如深。
忽然就有雲了,陰鬱的天空似乎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連綿秋雨,胖嬸的臉在灰色的空氣裏沒有了平時的好氣色,一雙眼睛充滿了嫉惡如仇的厭惡。
徐嘉就在這樣的灰色中走了過來,拎著大包小包,乾淨的鞋子踏在硬邦邦的土路上,帶起薄薄的浮塵。
他像素描中的一滴油彩,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,眼角眉梢都掛著鮮亮的顏色。
路邊的人看他過來立刻噤了聲,暗暗交遞著眼色:嘖——徐文斌不知道為了他這個兒子造了多少孽呢!
是呀!造孽啊。為了讓他兒子出人頭地,竟然幹出這麼缺德的事。
徐嘉路過她們的時候腳下頓了頓,嗬!這種眼神,又是這種眼神。冰冷得像刀子一樣的眼神,嫌惡得猶如看糞便一樣的眼神,曾經數十年如一日未曾改變的眼神。此刻再一次淩遲般地落到他的身上。
但,又有些不同。是的,不一樣了。冰冷中帶著一絲忌諱,嫌惡中帶著一絲羨慕。
羨慕?徐嘉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,鬆了松襯衣的領子大步走向家中。
不遠處枯枝掩映的窗口,張蘭愣愣地看著徐嘉消失的背影。眼神複雜得捉摸不透。
秋風,再一次掃蕩了整條街道。
3.月光
張蘭的堂伯要替她討了公道,他是這麼說的,這麼說的時候六十多歲的老臉漲得通紅,桌子被他拍得啪啪作響。他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,一向說到做到。
倒是張蘭站在角落裡一聲不吭,埋在陰影裏的俊俏小臉神色不明。
她在回想昨夜的皎潔月光。
皎潔的月光,照在牆頭一株搖曳的枯草上,徐嘉擁著她深情地說:「阿蘭,我們結婚吧?」他的眼看著她的眼,他的唇覆著她的唇,他的心連著她的心。
她什麼也沒說,只是熱切地回應著他的吻。她怕自己張口就錯,但是已經沒有錯的機會了。
是的,沒有回頭的機會了。
而徐嘉,徐嘉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?徐嘉小時候是個可憐的人,明明比張蘭大兩歲,卻總是可憐巴巴地躲在牆角偷偷往外瞄。因為他是村裡的外姓人,父親沒有本事,年輕的時候還犯過一些錯。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長指著鼻子叮囑:別一直跟徐嘉那小子耍,小心給你帶溝裏去。
這個時候只有張蘭願意靠近他。
再大點,徐嘉還是只有她一個朋友,因為小時候的影響,因為成績差得一塌糊塗。他只能坐在長滿草的土路邊紮好采來的野花,然後天黑的時候回家偷偷送給張蘭。
直到他十五歲,張蘭的父母離異那一年,他的成績突飛猛進,考上了重點高中,接著考上了名牌大學。然後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入了一家不錯的公司。
她的悲慘開始的同時,他的幸運卻過來敲門。
他身邊的一切都變了,包括張蘭,她已經從朋友變成了女朋友,兩年前就是了。
但是張蘭答應他追求的同時也提出過一個要求:暫時不要在村裡公開兩人的關係。
這次徐嘉回來,除了看看爸媽,也是回來安慰一下喪父的張蘭,但是他隱約感到他們的親密無間出現了一點問題。
嗯,一點問題,也許不大,也許很快就可以解決。也許。
4.裂痕
裂痕不是一開始就很大的,總是會曾經很小過,然後趁你不注意變大了,彷彿一下子就變大了,大到你把整個人塞進去也不足以彌補。
張蘭絞著手指頭如是想,目光停留在堂伯踩過門檻上,那裡有一道猙獰的裂縫。
屋子裡的空氣沉悶得怕人,她偷偷看看徐嘉的眼,徐嘉也在偷偷看她。
「你們家,是不是還埋著那橛子?」堂伯的聲音渾厚威嚴,徐文斌如以往一樣的怯懦表情,賠著笑遞上煙道:「什麼橛子,沒有的事。」
他的手略有一些抖,遞過去的煙被一個小輩硬生生地擋住了。
徐文斌有些尷尬,訕訕地笑著縮回了手,畢恭畢敬地站在那一聲不吭,像是聳拉著耳朵的看門狗。
徐嘉的眉毛擰了擰。
堂伯站了起來,背著手說:「徐文斌,你祖上當年逃荒到這裡,我張家村帶你不薄吧?」
「是是是。」徐文斌連連點頭。
「你知道那桃木橛子啥功用吧?」
「是是。」
「說說看。」堂伯不怒自威。
徐文斌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,有些結巴地說:「桃木橛子釘在院子四周可以聚福氣。但……但……但也會沖了後面人家的福氣。」說到最後,徐文彬的聲音明顯小了下去。他清楚地知道,張蘭家就在他家正後方,中間隔著一個荒蕪的院子。
「那你還敢偷偷地埋那混賬玩意兒!?」堂伯突然發怒,寬闊的臉漲得通紅,厚大的手掌拍在實木的桌子上,響得嚇人。
徐文斌趕緊彎腰道歉,嘴裡快速而含糊地說著:沒有沒有……瘦弱的身子似乎會隨時承受不住倒了一樣。
堂伯冷哼了一聲,擺了擺手,胖嬸從看熱鬧的人群裏擠了出來,抻了抻她的圍裙說:「徐文斌,前幾天夜裡你幹了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!這會兒準備賴賬?」
所有人都沒有見過胖嬸如此伶牙俐齒,不僅是伶牙俐齒,簡直是文采飛揚。她本來就大的胸脯挺得高高的,嘴角帶著象徵正義的微笑,高昂的氣勢似乎是俘虜敵人的巾幗英雄。
在這樣的鐵證面前,在這樣的強大的正義之力面前,徐文斌認命似地跌坐在椅子上。
他萬萬沒想到,自己的行徑被別人絲毫不落地看在眼裡。
事到如今,還能死不認賬麼?
「是又怎麼樣?」突然穿插進一個冰冷的聲音。徐文斌呀了一聲,針紮似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去捂徐嘉的嘴,但是為時已晚。
他清清楚楚地說:「張伯您別欺人太甚!」
「是也好,不是也罷。那都是我們自家的事,輪不著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管束!況且風水迷信這種說法本來就不科學!為了這麼個可笑的理由來逼問我爹,你們到底是仗勢欺人,還是倚老賣老?!」
徐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,句句狠辣。張蘭不可置信地看著徐嘉,後者也問心無愧地回看她。徐嘉娘搖著頭阻止自己的兒子,卻被不動聲色地推開。
張堂伯伸出手連連點著,卻說不出話來,半響哆嗦著嘴喝到:「給我搜!看他們還藏著多少害人的東西!」
身後的人一哄而上,徐嘉抄起身後的凳子摔到張堂伯的眼前。
啪的一聲響,椅子應聲而碎,所有人都嚇了一跳。
「今天誰敢動我家裡的東西,我就跟他拚命!」
大家面面相覷,張堂伯的臉氣得如同燒旺的爐膛,接著又由紅變紫,他連著說了三個「好啊!」然後青筋一凸,一頭栽倒在地。
「堂伯——」張蘭一聲淒厲的叫聲。
5.孽種
張堂伯死了,村裡人看徐家人的眼神又變了,多了一絲恨意。
張蘭紅腫著眼睛給張堂伯守靈,熊熊的火光映進每一個人眼裡,像映進了每個人的心裡。
大堂哥首先發話:「張蘭,我爹是為了給你討公道才這樣的。你說該咋辦吧?」
張蘭低頭不語,默默地停止了抽泣。大堂哥沉默一會兒又說:「等爹殯了就去徐家一趟。」
沒有商量的餘地,張蘭只得點點頭答應。眼前浮現徐嘉冰冷的聲音,他說那話的時候,眼裡沒有她的一點影子。
張蘭額上係著白布,兩隻原本漂亮的眼睛紅腫得嚇人。她身後是堂伯家烏泱泱的族人,面前是徐嘉和他的爹娘叔伯。
張蘭和徐嘉對視著,短短的十幾天時間,他們之間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。
「徐嘉」張蘭念出這個名字,眼淚同時湧了出來。「你為什麼這麼狠心?」
徐嘉愣了愣,不知道作何回答。實際上他自始至終不相信張蘭會站在這裡,張蘭和他一樣是上過學的人,知道什麼該信,什麼不該信才對。即使他爹真的埋了桃木橛子,也不可能產生什麼影響。
徐嘉的娘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低聲道歉。
突然,張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,可能是慘死的爹?可能是被氣得一命嗚呼的堂伯?可能是大堂哥的逼迫?還可能,是徐嘉的不念情分。總之她沖了過來,抓著徐嘉的領子像個潑婦一樣大罵:「你說呀!你倒是說呀!你爹為什麼這麼歹毒!為什麼這麼狠心!你們為什麼喪盡天良!」
就在她衝過來的一瞬間,徐嘉的眼神變得冷冷的,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他內心升騰。他突然很鄙視自己,竟然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,一個不明是非、愚昧無知的女人。跟村裡那些只知道說閑話的長舌婦沒有任何區別,既不可愛也不純潔,更別提聰慧、知性,鄙俗的根本不值一提。
他一把推開了張蘭,後者一個不防備跌坐在地上。徐嘉是不由自主的,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,他愣怔地看著自己的手,想去扶她起來,腳卻像長在了地上。
倒是徐嘉的爸媽趕緊跑過去扶她,結果被狠狠地推開了。她緩慢地推開了她們,緩慢地爬了起來,緩慢地擦乾淨了眼淚,冷冷地笑了。
「可真是無情啊!」張蘭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,但冷得沒有一絲溫度。她走到徐嘉的眼前,死死地盯著他的眼,噙著莫名其妙的笑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。
徐嘉疑惑,隨即臉色變得青白。手下溫軟的觸感,張蘭在耳邊輕柔地說:「你摸摸,你的孩子,兩個月了。」
孩子。轟得一聲,腦子裡似乎有響雷炸起,徐嘉獃獃地站在原地什麼也不能說、什麼也不能做,眼睜睜地看著張蘭對著看熱鬧的人群大聲說:「沒錯!我肚子裏的,是徐嘉的骨肉!」
下面一瞬間炸開了鍋,張蘭接著說,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語氣,使盡了所有力氣一樣叫喊:「就是他的孽種!孽種!孽種!」她又哭又笑,披散著頭髮捶打肚子。
沒有人製止她的瘋狂行為,似乎大家都默契地認為肚子裏的孩子該死,甚至有個別的人也由同情張蘭變成了蔑視,眼光像看著一個放蕩的淫婦,嫌惡、鄙夷。
徐文斌捶打著邊上的桌子,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苦得不像樣子。徐嘉的娘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,眼神獃滯地看著徐嘉。
「兒啊!咱家這麼多年來都抬不起頭啊!好不容易指望著你出人頭地,你卻幹出這麼禽獸不如的事情!」
四周一片混亂,徐嘉卻只能聽到嗡嗡的聲音,他僵直的四肢似乎沒有辦法活動,連咽一口唾沫都分外艱難。
劈頭蓋臉的打罵撲過來時,徐嘉才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腦袋。
「打他!打他!殺人償命!」全世界都是這樣的叫囂,夾雜著張蘭的笑,爹的哭,娘的阻攔。徐嘉的腦子裡混亂不堪,雨點般的拳頭棍子打在他身上。
徐嘉娘一邊撲上去抱住兒子,一邊撕心裂肺地央求:「別打了!別打了!」可是她的聲音完全被激憤的人群蓋了下去,根本無濟於事。
她碎碎地哀求著,哭泣著。突然臉上出現異樣的神采,她停止了阻攔,撥開人群向裡屋衝去。
她嘴裡喊著:「別打了……我們還,我們還!我們欠的命我們還。」聲音有些扭曲,詭異的尖銳。接著就是一聲玻璃瓶摔碎的聲音傳來,帶著刺鼻的藥味。徐嘉終於回過神來,死命推開厚重的人群衝進屋裡。
「娘——」一聲淒厲的喊叫,跟著他衝進屋裡的人都頓住了。
徐嘉娘口吐白沫地躺在地上,渾身抽搐,五官因為極度的痛苦扭曲得不成樣子,一個農藥瓶子摔在身邊。徐嘉爹傻愣愣地握著她的手,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說:「報……報應啊!」然後就是一陣激烈的痙攣,翻了白眼。
所有人都靜默,只能聽見張蘭兀自地笑:「孽種哈,孽種哈哈。」
6.槐木
張順天回來的時候,第一眼就看到了張蘭,她坐在門口的石墩上啃手指頭,一雙眼睛沒有任何神采。
張順天愣怔地問路邊的胖嬸:「她咋了?」
「咋了?」胖嬸斜眼看了張蘭一眼接著說:「你還不知道吧,張先生,徐文斌家的死了。」
她這麼說著,盯著張順天的臉色,似乎要從裡面挖出些秘密來。
「咋回事?」
胖嬸看張順天沒什麼反應,不甘心地撇撇嘴,把她的故事又講了一遍,比之前的更加繪聲繪色。
張順天的臉色終於一點點蒼白下來,胖嬸得意地看著他,像個得勝的大偵探一樣。
「怎麼會?」張順天自言自語:「徐文斌確實求我給他家埋桃木撅子,但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啊!我雖架不住他的哀求,但是偷偷地換成了槐木的!」
胖嬸一愣,接著冷笑了一下說:「張順天,你可別胡謅了!事到如今也沒人會跟你計較,怕啥!」
言畢,胖嬸擰著屁股回家了。
她是不會信的。她當然不會信。要不然張蘭家咋會這麼倒黴?要不然徐文斌為啥承認?要不然徐家又為啥遭報應?
是啊!徐家到底為什麼會遭報應呢?
張順天也無法回答,他自己一個人站在蕭瑟的秋風裡老淚渾濁地搖著頭,淒愴悲涼地嘆了一聲:「人哪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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